旅长的话像一枚迟到的炮弹，在赵建军的回忆里炸开。他胸口发闷，指甲掐进掌心。

  南疆的雨有种腥臊的气味，像是从腐朽的泥土深处钻出来的。赵建军蜷缩在一个浅浅的弹坑里，雨水顺着钢盔边际流下来，打湿了他的眉毛。他把医疗包紧紧抱在胸前，那是他仅有的兵器，也是他存在的悉数含义。

  暗夜里偶然有照明弹升起，惨白的光线时间短地照亮了这片被炮火犁过的土地。六号阵地在两小时前失守了，连长命令一切人撤离，只留下几个保护的机枪手。赵建军本该跟着医疗队撤走，但他还没找到三班的老李，那个从小学一同长大的发小。

  暗堡里有个机枪手，姓刘，左腿炸烂了，活要见人！你是离得最近的，能不能曩昔？

  赵建军看了看手表，清晨三点二十。间隔撤离的最终期限只剩四十分钟。他吸了口气：收到，我这就去。

  他像条蛇相同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匍匐，泥水浸透了他的衣服。每爬出几米，就要停下来听听枪声的方向。一发子弹擦过他的耳朵，打在周围的土堆上，泥土溅了他一脸。

  暗堡在六号阵地的最前沿，是个半埋在地下的混凝土结构，只显露一个黑洞洞的射击口。赵建军花了二十分钟才摸到暗堡的缺口，他犹疑了一下，然后钻了进去。

  暗堡里黑得简直看不见东西，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血的气味。赵建军翻开了手电筒，光柱扫过狭小的空间，最终停在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上。那人蜷缩在机枪后边，军帽滚落在地上，显露额前被血粘住的碎发。

  对方忽然睁开眼睛，睫毛上挂着血珠，在手电光下闪闪发亮。甭管我...弹药库快炸了...他的声响很轻，像是从很远的当地传来。

  赵建军翻开医疗包，取出止血带。先别说话，我帮你止血。他扯开对方的裤管，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。左腿膝盖以下现已不成形状，只剩下一团血肉含糊的东西，白森森的骨头从中心戳出来。

  赵建军咬了咬牙，从包里拿出注射器：忍着点。他把针头扎进对方大腿，然后敏捷在创伤上包了几层纱布。我背你出去，你叫什么姓名？

  背起人的瞬间，赵建军后腰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，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。他忍着痛，渐渐地向暗堡外面移动。就在他爬出缺口的那一刻，远处传来一声巨响，大地震动起来，泥土和碎石如雨点般落下。

  弹药库炸了...刘云鹏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，你...后腰...有月牙疤...

  赵建军没工夫想这句不可思议的话是啥意思，他只知道有必要在三十分钟内赶到集合点。他弓着背，踉踉跄跄地在弹坑之间穿行，背上的人像一袋湿沙子相同沉重。雨越下越大，视野变得含糊，远处含糊有枪声传来。

  总算看到了医疗点的灯火，赵建军简直用尽了最终一丝力气。他感到背上的人现已昏倒曩昔，温热的血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来，染红了他的衣服。

  好小子，你把六号阵地最终一个人带回来了。医师拍了拍他的膀子，他的腿保不住了，但命应该没事。

  赵建军这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，他垂头看到自己的手上、衣服上都是血，分不清是自己的仍是对方的。他摸了摸后腰，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创伤，可能是在暗堡里被啥东西划伤的。

  没事，小划伤。赵建军摇摇头，忽然想起什么，他方才说我后腰有月牙疤...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个。

  医师给他打了一针破伤风：转过身我看看。他掀开赵建军的衣服，哟，还真有个月牙形的疤痕，挺旧的，你小时分留下的吧？

  赵建军愣住了。他的确有个疤，但从来没留意过形状。娘说那是他三岁时被拐走那年留下的，详细怎样弄的现已记不清了。

  1980年春天，赵建军退伍回到了家园小镇。那是个处处都是烟囱的当地，大大小小的纺织厂把天空染成了灰色。他在镇上最大的公营纺织厂找到了一份机修工的作业，每天修补那些咔嚓作响的纺织机器，手上总是沾满了机油。

  拾掇行李的时分，他在寒酸的戎衣口袋里摸到了一枚生锈的帽徽，边际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。赵建军盯着那枚帽徽，想起了南疆那个雨夜。卫生队的护理从前告知他，那个叫刘云鹏的战士转院时一向攥着一块碎镜片，说要记清楚恩人后腰的记号。

  真是个怪人。赵建军把帽徽放进了抽屉里，和他一切关于战役的回忆一同，锁了起来。

  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淌着，像纺织厂门前那条满是污水的小河，混浊但规则。赵建军结了婚，娶了同厂织布车间的一个姑娘，又生了个儿子，日子尽管不殷实，但也说得上安稳。

  1982年厂里安排体检，赵建军排在部队的最终面。轮到他的时分，现已是午后，医师显得有些疲倦。

  赵建军解开纽扣，显露精瘦的上身。医师用听诊器在他胸前移动了几下，然后让他转过身。

  咦？医师忽然来了精力，手指在赵建军的后腰处点了点，这疤够深的，跟刻上去似的。

  赵建军扭头看了一眼，那是一道曲折的疤痕，的确像个月牙。他摸着疤痕，忽然想起南疆暗堡里的那个晚上，他给刘云鹏包扎时，对方的目光像钉耙似的扒在他的腰侧。

  时间一天天曩昔，南疆的回忆像褪色的纱带相同，渐渐变得含糊。赵建军偶然会梦到那个雨夜，梦到背上的分量和耳边弱小的呼吸，但醒来后，这些都变成了悠远的回声。

  1984年夏天，近邻邻居家的儿子从军回来省亲，带回了一张《报》。赵建军闲来无事，翻了翻那张报纸。头版有一张军官的相片，那人戴着军帽，身着笔挺的戎衣，但仔细看，能发现他少了条左腿。相片下面的标题是战斗英雄刘云鹏。

  赵建军的手忽然哆嗦起来。他盯着相片里那人的眼睛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，尤其是眼尾那颗小小的痣。但相片太含糊了，他不敢确认这是不是当年那个暗堡里的伤兵。

  1986年初夏，纺织厂的黑板报上贴出了一则告诉，说是要举行英模报告会，主讲人是某军区的刘云鹏旅长。告诉下面附着一段简略的简历，其中有一行引起了赵建军的留意：

  赵建军手中的抹布忽然掉在了地上，机油在水泥地面上洇出一块不规则的黑渍。他折腰去捡，一阵晕厥袭来，不得不扶着机床站稳。

  没事，可能是昨夜没睡好。他擦了擦手，又看了一眼黑板报，这个报告会，你去吗？

  赵建军点点头，没再说什么。报告会那天，他成心加了班，没有去听。他不清楚自己为何需求躲，也许是不想面临那段被尘封的回忆，也许是惧怕在对方眼中看到不必要的感谢。

  1987年冬季，儿子得了水痘，赵建军把他送进了医院。同病房住着一个老兵，退伍后在镇上开了家小卖部。那人很善谈，知道赵建军也是后，更是喋喋不休地讲起了各种军中轶事。

  传闻刘旅长这几年逢人就问，说是找一个后腰有月牙疤的卫生员，三十来岁，北方人。老兵喝了口水，有人说那是救他的恩人，有人说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，议论纷纷啊。

  赵建军端着热水的手猛地晃了晃，搪瓷缸沿磕在床架上，宣布洪亮的响声。谁...谁说的？

  军区的人都这么传，说是刘旅长的心结。你说这人也真是的，后腰有月牙疤的人多了去了，怎样找？

  赵建军没再接话，托言去取药离开了病房。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，偶然有雪花飘落。他的后腰处隐隐作痛，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似乎忽然有了生命，在皮肤下活动。

  刘云鹏为何需求找他？仅仅为了感谢救命之恩吗？可那道疤痕又是怎样回事？赵建军越想越乱，头痛欲裂。

  1988年春节前，妻子要他收拾一下堆在阁楼上的旧物。赵建军从一个布满尘埃的木箱底下翻出了半截染血的家书，那是当年从南疆带回来的。信纸现已发黄，笔迹含糊，只能含糊看出地址栏上赵家庄三个字被血浸得发胀。

  赵建军皱起眉头，忽然想起那天背起刘云鹏时，口袋里的信被啥东西勾破了一角。他仔细检查那封信，在反面发现了一小片反光的东西，像是镜子的碎片。

  这个疑问像一颗种子，在他心里生根发芽，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，遮盖了他安静的日子。

  1989年春天，纺织厂门口的梧桐树刚刚宣布嫩芽，阳光透过稀少的枝条，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暗影。赵建军正在车间里修补一台出了毛病的织布机，手上满是机油。

  传达室的老大爷忽然跑进来，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：赵建军！有人找你！军区来的大官，挂着金星星呢！

  车间里登时安静下来，一切人都看向赵建军。他愣了一下，放下手中的扳手，用抹布擦了擦手：什么人？

  赵建军走出车间，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。厂门口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，车前站着一个穿戴旅长制服的男人，左手拄着一根合金拐杖，右腿落地时膝盖轻轻哆嗦。

  赵建军的心跳忽然加快，嗓子发紧。那人转过身来，阳光照亮了他眼尾的那颗小痣——和当年暗堡里那双眼睛重合时，赵建军的呼吸忽然卡在了嗓子里。

  是他，刘云鹏。十年曩昔了，那个从前浑身是血、命悬一线的伤兵，现在现已是气势汹汹的旅长。但赵建军留意到，他的左腿裤管是空的，用别针固定在腰间。

  赵建军点点头，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们之间只要时间短的一面之缘，仍是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间，他不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记住他。

  我记住。赵建军干涩地说，你...伤好了吗？话一出口他就懊悔了，对方显着失去了左腿。

  不，不仅仅因为这个。刘云鹏的表情忽然变得严厉起来，我...我有话要对你说，能找个安静的当地吗？

  赵建军带着刘云鹏来到厂子后边的小花园，那里有几张石凳，中午时工人们常在这儿歇息。现在正是上班时间，花园里空无一人，只要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。